前些日子回到小村,看见隔壁二伯伯正忙着采摘老茶蔸上的嫩叶,他说他家的春茶伏茶全都卖掉了,摘些煨了好喝。
二伯伯悠闲地抽着我奉上的纸烟,饱藏风霜的皱纹像路边的几株小野菊,亮丽着美丽的金秋。“二伯伯,喊个歌儿?”再奉上一支烟,我笑着央求。
二伯伯打着哈哈亮开嗓子:“高山坡上一蔸茶,年年摘哒年年发,头茶摘哒斤四两,二茶摘哒八两八,把的幺妹儿做陪嫁……”
歌声带着丝丝沧桑,把我悄悄扯回时光的隧道。
我已经五岁了,能勉强够着老茶蔸的细枝。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大片大片的雪花压得老茶蔸直不起腰来,好不容易闲下来的爷爷裹紧头巾,把我丢进粗篾背篓“卟哧卟哧”转到屋后。
爷爷开始采摘茶叶,我吵着闹着钻出背篓,学着爷爷的样子把枝上苍老的茶叶一片片撕下来——其实爷爷只挑相对细嫩的三两片,而且他是先轻轻瞅准叶柄,再用劳累得弯曲的指头用力掐。
雪花还在飘飘洒洒,我唱着爷爷听不懂的歌儿,把小手中的、爷爷粗篾篮子里的茶叶洒得像飘洒的雪花……爷爷不许我再闹,又一把将我丢进粗篾背篓,背回旺旺的火塘旁。
解开紧裹的头巾,爷爷拍打粗布衣服上的雪花,竹根般的手指在熊熊的火苗上烘烤着。我不怕冷,跑到屋外和雪花对唱着它听不懂我也听不懂的歌儿。
歌儿还没唱完,铜罐子烘烤出来的茶香飘得比雪花儿还密,我撒开小腿跑回来,蹲在爷爷身边,看他用破布条捏紧铜罐子把将罐子里的茶叶颠来倒去。
“哧——”爷爷取下吊在火上的炉锅,把滚开的水倒进铜罐,并连忙盖紧盖子,再把铜罐放到扒开的柴火上慢慢煨着。
“好哒哟,武儿——”爷爷完成大事一般,一把把我搂到膝上,眯缝着眼睛盯着他的宝贝铜罐子。
咂一口,好苦好苦。真想不明白,爷爷凭什么就喜欢这么苦这么苦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抱起爷爷的宝贝罐子喝了一大口,都半夜了,我还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下午,父亲搂着我笑呵呵地说,晚上喝不得酽茶,喝了睡不着。不过,我就更想不通了,明明喝了睡不着,为什么爷爷和父亲总爱美美喝上半罐子?
这样的茶虽然不好喝,不过我还是特别喜欢下大雪的日子——我不喜欢茶,可在雪地里采茶确是很有意思。
一个个飘雪的日子飘走了时光,我悄悄长大。
八九岁了,爷爷更老,父母更忙碌,我每年都要帮父母采茶。特别是在桃花飘香的日子,学校都放农忙假——多是三天,这三天,我全在绿得鲜亮的茶园度过。
茶园很美,有翩翩的花蝴蝶红蜻蜓,有横掠的小燕子老麻雀,还有叫不出名的野花儿……母亲灵巧的双手就像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把又一把刚刚采摘的嫩芽一会儿就塞满精细的花背篓。
刚到茶园采摘茶叶时总觉得很有意思——读书是世上最没有意思最没有意思的事情。
时间长了,眼睛也花手也酸,再加上小小的背篓就像个无底深渊总也填不满,我央求地望着母亲,希望母亲能发发慈悲,让我跑进小树林歇会儿,若有机会或许还能寻到几个甜滋滋香喷喷的茶泡儿。
“哎呀——这儿有一根穿新茶!”母亲恰好看见有一片嫩芽从另一片茶叶残存的小洞里钻了过去:“这是穿新茶呢,哪个摘到哪个就有新衣服穿!”
“让我摘,让我摘——”我采茶的兴趣又来了。现在想想,确实很有意思,父母把采下的嫩叶做成红茶换成钱,然后兑现“穿新茶”的诺言,为我做一件漂亮的新衣服。穿着崭新的衣服,走路都格外小心,坐在椅子上更是拘谨——生怕弄皱了新衣。小心翼翼坐着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运气这么好,总是摘到“穿新茶”,父母怎么就偏偏遇不上?
时间一天天溜走,贴在大门旁的小奖状越来越多,转眼,我11岁了。
小升初考试结束正值采摘伏茶,我像往年一样每天一早一晚帮父母采茶,其他时间就躲在林荫下寻茶泡儿或是下河洗澡。
情况不妙,可恨的对岸的幺婆婆带回一个伪情报:陈勇没考取初中。
恨死她了!父母脸上的颜色立马就变——我整天背着背篓围着一蔸连一蔸的老茶树打转转儿,火辣辣的太阳晒死人了,豆大的汗珠儿模糊着眼睛湿透了衬衣。
“这下好了,我们多了个帮手。”母亲再也不提“穿新茶”的事,她不理我,她只自顾着把灵巧的双手舞得像翩翩的蝴蝶一样。父亲心疼了,他叫我去躲会儿荫,可母亲总是不点头,我只好噙着泪水、汗水晾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我家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容美”,据说在土家话中“容美”就是“妹妹”的意思,可能是说这个民族在远古时是美丽、勤劳的女人当家。虽然历史的车轮早滚了几千年,可在我们村,很多家庭还是女人当家。母亲能干,家里的一切都听母亲安排,父亲像个听话的长干,每天只认干活、吃饭。
一边偷偷痛恨幺婆婆,一边怀念上学的日子。“要是真读不成书了,以后天天摘茶,哪门受得了哟。”多想母亲发发慈悲,再让我读几年啊。
回到家里,只有爷爷对我最好,他像往日一样把最好的东西塞到我碗里。
一天晚上,我拖着疲倦狠狠抱起了爷爷的宝贝铜罐子。“哪门搞哦?还不是多出几十块钱,把他送到初中去。我到中学去问了的,校长说是行”晚上,父母的谈话传进隔壁小房:“不读书哪门行哟,让他多吃点苦也好,不是他找不到甘来辛苦!说不定,他以后读书还使力些。”
居然还有逃离采茶苦海回到曾经让我那么讨厌的课堂,第二天,我差点儿找回了“穿新茶”般的快意。也就在这天晚上,斜挂在吊脚楼上的广播播放了初中新生录取名单,虽然我只考到131分(那时候小升初就考语文、数学两科),但还是幸运地被邬阳中学录取。
“幺婆婆那个老不死的!”再听一遍广播,父母相视一笑,我却快要气炸了肺,若不是惧怕父母吵闹,我真会直奔对岸把那个可恶的幺婆婆骂她个狗血淋头。
“考取了就好,考取了就好。”父母松了一大口气,那天的晚饭很丰盛,喷喷香的坐墩肉香得爷爷左咂一口烈烈的苞谷酒右咂一口浓浓的酽茶,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武儿啊,你晓得不?你的名字叫陈洪武,晓得哪门要跟你取个陈洪武么?”爷爷把本来就不多的小半壶酒递给父亲,他们还想继续喝,母亲破例没有说“要留着待客”,她高兴地又去炒菜。“武儿啊,我们的祖先是陈友谅,朱洪武的江山就是我们的祖先陈友谅让给他的哩。你要使力读书,长大哒像朱洪武一样当个皇帝……”哈哈哈哈,爷爷的话真多,而且还经不起考证——语文老师曾讲过朱元璋,他的江山哪是我们祖先让的?我笑得差点趴在桌子上——皇帝的事儿早结束了,真不知道爷爷怎么就老得这般糊涂了。
或许父亲母亲也跟着爷爷一起糊涂了,我读初中了,农忙假还在继续放,不过我就是天天被“关”在吊脚楼上看书、看书、看书……好烦哪!以前采茶的快乐弥漫心间,爷爷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空旷的吊脚楼上,只有一个心不在焉的我。
父亲背着刚刚做好的红茶“潜回”院坝,一声怒吼两个耳刮子煽跑我采茶泡儿的美梦:“你读的么得书?天天就躲的屋里打瞌睡,再这么搞,你跟老子摘茶去!”颤颤惊惊,我捂着红肿、疼痛的脸庞在心底央求:“别吵了,别吵了……母亲要是听见了,还得背顿打。”
从那天起,我比以前是认真了些,不过,枯燥的书本确实是一曲无声的强有力的催眠曲:好多次,我不得不围着吊脚楼转圈圈儿打发瞌睡;好多次,我不得不偷喝爷爷的酽茶强吞苦涩;好多次,我不得不潜在吊脚楼旁的柴垛旁监视正在茶园劳作的父亲母亲。哈哈哈哈,头悬梁、股刺锥的故事也不时浮现……
“头茶苦,二茶涩,三茶好喝……”二伯伯收起精致的细篾篮子,那支被他吼了大半辈子的茶谣把我从时光隧道一声吼了回来。
“头茶苦,二茶涩,三茶好喝……”回味这熟悉的茶谣,我似乎突然明白——山里的茶谣明明就是唱人生的嘛:吃不得苦又尝不得涩,怎么可能品得人生路上的无尽香醇?
离开二伯伯回到阔别的吊脚楼,年迈的父亲背回一弯架子“改朝换代”刨出来的老茶蔸,然后抱起了爷爷留下的铜罐子。
“你喝不喝?”父亲递过来黢黢黑的铜罐子。
一股淡淡的苦涩悄悄弥漫舌尖,望着日渐苍老的父亲,儿时的记忆像袅袅的炊烟,顺着古朴的吊脚楼飘啊、飘啊,飘过了屋后新建的良种茶园,飘过了二伯伯门口醇香的茶乡谣子,飘过了岭上宛若玉带的水泥路,飘过了我这段人近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