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稻黄时

俯瞰州城,此时的夜是一片安静的海,参差不齐的建筑物是错落的礁石。路灯勾画出一条条迷离的海岸线,稀疏穿行的车辆状如鱼喁。

手机里传来短促的提示音,打开一看,是微信订阅号推送新内容。“行吟者刘年”中有一组“刘年九月新作”,读罢《羊峰的稻子熟了没有》的第一节,就走心了。

稻田有很多眼

不确定,哪些藏着泥鳅,哪些藏着黄鳝

哪些藏着蚂蟥,哪些藏着水蛇

但我确定,夕阳下

每一根闪闪发光的田埂,都会通往一个家

这些质朴而亲切的语句,唤醒了蛰伏在内心深处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有着“风景旧曾谙”的缅怀。

读刘年兮忆流年!

儿时,村民宁愿上山垦荒,绝不愿将水田改旱,也不会在良田里建房。南山北麓生峡谷,方圆数公里,一马平川,水丰地腴。每至十月,满坪金黄在清风中闪跃着秋日的光芒,一副流溢着暖色调的油画在秋高气爽的天地间铺展。我们挎着书包,在朝露夕晖中的田埂上穿行,从谦逊而饱满的谷穗旁经过,抵达青瓦泥墙的学校或升腾着炊烟的宅院。

跨进家门,母亲已在灶前忙碌,柴火哔哔剥剥,铁锅滋滋作响。母亲在时,家运尚好,乡党村邻,关系敦睦。每逢收割旺季,转工打伙,将一幅锦绣作品分割成若干小幅,到后来又汇成一片,却是空旷寂寥的。田里的稻草垛像穿着褶裙的胖女人,过不了几天,会被请到牛圈或猪圈旁立着。心性强的人,早早地耕上了“冬水田”,为了中和土壤酸性和祛除病虫,还撒上几袋石灰,惹得男女老少都去田里捡拾垂死挣扎的泥鳅,好做下酒菜。

我家的那树梨熟的正是时候。鹅蛋大小,肉质脆嫩,水分充沛,味甘微酸,一嚼口舌生津。如许小酸梨全坪仅一树,老祖宗留下的。若农忙假期家中打谷,母亲就会吩咐我们爬树或者用竹篙弄下些梨子送到稻田去,让叔伯婶姨解解渴。他们中有的会去临近的河边洗洗手,更多的是将手在衣襟上一抹,拿起梨就啃, “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吃完梨后,大人继续割谷、抱穗、打斗,小孩跟在后面拾穗。谷子收回家,肉烧干锅,酒盈碗口,大伙儿谈农事、话家常,是最生动的“把酒话桑麻”的场景了。即或明日还得出工,有人要在月明星稀之后,才摇晃着身子沿着田埂向家里走去。

后来,母亲不在了,跛腿的父亲一人抚养着三个娃,开始几年经营一个铺子,做点小生意。让别人种我们家的田地,收割后给我们称点粮食。再后来,遭遇蚀本、被盗等一桩桩事情,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我们回到了已从坪地迁移到半山坳上的家,去直面离散几年的土地。

常以为,最劳累于心的,还算不上打谷。打谷时,面对的是颗粒归仓,在辛苦中自有一番获得感。薅秧,就不一样,得揣着“秧好一半谷”的愿景去,无论后面的时日是否风调雨顺,你都得把住这个环节。鸭舌草抱团发展,藤藤草匍匐前行,稗草修颀轻佻,却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没有现在“一撒永逸”的除草剂,你得几番几轮的对付它们。在烈日下,细雨中,你得埋下头,用双手将它们扯掉,扔到田埂上暴晒,或者用双脚把它们深深地踩进泥里。秧叶像小刀一样,在双颊和双臂、双腿的裸露部分留下条条红印,流汗之时如蚊虫叮噬。不经意间,或有一条婀娜的水蛇在你眼前昂首掠过。

在我负笈求学和初涉社会的那几年,家里的日子依然紧巴。家里没有能够肩挑背扛的强壮劳力,农家肥去不了稻田,钱少化肥也买的少,产量虽不太高,却未曾有过大面积白穗。在农村,自家没有劳力,转工打伙也是没底气的。那时,大姐夫的爹会帮忙耕牛使耙,帮忙清斗扛谷。六七十岁的人,扛着百来斤的谷包子上山坳,似乎永葆着老生产队长的干劲。两亲家常攀点酒,父亲热情善言,亲爷耿直难却。有一次,大姐夫的爹沿着田埂回家,走到洒满晚霞的小河滩上,呼噜噜地睡着了。

星月流转。坪里的稻田渐次被楼房、厂房、道路、苗圃、烟地、茶园割裂、蚕食,像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那棵瘢痂交错的老梨树,结的果子越来越少,最终被伐倒了。大姐夫的爹亦归了净土。

又是一年稻黄时。这些年,我无法迎合狂飙突进的城镇化,却又不断地疏离村庄与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