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陈勇
(一)乡野的秋
可以说,乡野的秋是从蜿蜒的包谷地开始的。
脸庞泛着紫铜色的乡亲说,地里的每一株包谷,都有一个多彩的印记。一粒看似微不足道的包谷籽儿,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入土、破壳、萌芽……小胳膊小腿儿几抻几掸,便舒展开三两片绿得可爱的嫩叶,吮着奶嘴儿似的“咕嘟咕嘟”。
清明、谷雨,包谷苗在和风细雨中拔节,丰满一个季节的生机。这不,前几天似乎还是个顽皮的小崽子,今晨就已经是半大的小伙了。看那新抽的几片绿叶,拢成朝天的喇叭,吹一汪晶莹的甘露,响一角湛蓝的晴空。
立夏、小满、小暑。日头越来越近,山中气温越来越高。沟边多情的芭蕉,河边轻拂的杨柳,山中张扬的栗树,都想着法子蜷缩着,最大限度地减少炽热的损耗。这时节,包谷依然快乐地生长,哪怕今天的日头像火炉烘烤,青绿的叶片因为水份的消耗不得不卷曲自守,但只要入了夜,呼啦啦地汲着泥土里、空气中的水分,一扫白日残存的颓废,在第二天清晨齐偡偡地昂扬生机。它们,在火炉的季节中历练与成长。
叶儿长,秆儿壮。一个个满载乡亲期冀的小包谷棒子从人头深的叶腋处钻上来,猫在密密匝匝的叶丛中间,拂着飘逸的缨须,在新奇的天地里,狡黠地四下打量。
炎热的伏天即将过去,宽厚的叶片不再张扬,曾经鲜亮的青绿渐渐暗下去,明亮眼前的,是缨须深红的包谷棒子一天天健壮。哦,不知道,是不是宽厚的叶片正把蓄积的养料与水份无私地、源源不断输送给小棒子,而因此褪了自己的光芒——像母亲越来越干瘪的乳房?
小棒子吮得欢愉,长得可爱。入得初秋,人多深的包谷林悄悄褪却秆叶的青绿,缨须的暗红。耳畔,丰收的金黄已经踩着轻盈的步子,悄悄地近了。
几个时日,推开吊脚楼上的木窗。包谷地已经是起伏的浅黄,像夕阳镀给大山的光彩。头戴草帽的乡亲们走进包谷林,尺长的棒子鼓胀胀的,颗颗饱满的籽粒儿你挤我,我挤你,最先钻出壳叶的几颗,骄傲地擎举着金灿灿的缨须。
乡亲们的幸福朗照颗颗饱满的籽粒儿,朗照一个村庄的美丽与温暖。
(二)遗漏的棒子
童年最幸福的向往,是没有饥饿。虽然饥饿与寒冷往往相伴相生,但在林木蔽天的山里,不经意的一弯腰,就能捡拾一截、一捆干枯的柴禾,生火取暖是小儿科的事儿。只有饥饿,必须用实实在在的食材来打发。
饥饿在山中的记忆还没有走远。母亲常说,上世纪大集体时,饥饿的故事像山野的杂草一样疯长。饿急了的乡亲,一边放着亩产过万斤的卫星,一边做贼一样用锄头刨几蔸杂草,挖几抔惨白的泥土,借着昏暗的月光掺了水揉捏,然后焦渴地守在灶台前,蒸那泛着泥土香的粑粑。
这种可以蒸粑粑的土,叫观音土。它有一个很暖心的名字,有一个很暖心的传说。说是很久以前,王屋山流行一种怪病,观音菩萨不忍心百姓受苦,化作人间老太前来相助。她将面团放到土中炒制,让病人服用,几天后相继痊愈。为了感谢她,人们称这种又白又细,酷似面粉的土叫“观音土”。
现代工业检测,这种土含丰富的钾、铁、钙、锌。《本草纲目》记载:“壁土拌炒,借土气助脾”。
微量元素含量再高,毕竟当不了主食。习惯了五谷杂粮的肠胃,怎么可能用一种泥土糊弄?爷爷常唠叨,说在大集体年代,饿得实在受不了,他也跑到岭上挖过观音土。观音土粑粑并不难下咽,只是不容易消化,吃多了,便如病重的便秘。其痛楚,无须赘述。
观音土好吃却不消化,饿极了的乡邻从乡野一点点抠可以充胃的东西。蒿草、芭蕉蔸、葛藤叶、枇杷树皮……一双双发绿的模糊的眼神中,但凡咬得动嚼得碎的都是好东西。
青黄不接的日子总会过去。入秋了,包谷日渐飘香。哪怕摇摇晃晃在存活的边缘,但规规矩矩的乡亲没有一个人窜到集体的包谷地里偷食。只等队长一声哨响,他们才拖着灌铅的腿,直扑黄灿灿的包谷林。包谷收获了,队上按人口,按出工比例分发。欢天喜地的父老乡亲把包谷请回来,小心地扭了籽儿,笨重的石磨连夜磨出饥渴的包谷清香。这样的日子,多么明快,多么爽朗,多么惬意。
卷一袋袅袅的旱烟,吐一串长长的和着包谷香的烟圈,爷爷不急于上床休息。那些收割包谷的夜晚,月亮格外的精神,以前模模糊糊的包谷林,竟明烛般的亮堂。爷爷背起粗篾背篓,乐滋滋地,大摇大摆地走进白天才收获过的包谷地。他的眼睛,睁得比牛眼睛还要大,炯炯的目光像桃木篦子一样,逐行、逐行从包谷地里细细篦过。集体收获时遗漏的包谷棒子被敏锐地揪出来。爷爷乐呵呵地把它们一个个掰下来,欢天喜地地把它们请回家。或许是爷爷的目光篦得过密,这样秋意浓浓的夜晚,总有不知名的鸟叫,此起彼伏,有些焦躁,有些幽怨,甚至有些诅咒。每每这时,爷爷总喃喃地说,鸟儿在田埂上,是找不到可以充饥的包谷,甚至是草籽的。
民以食为乐。这样的幽怨转瞬即逝。回到家,爷爷骄傲地把背篓往地上一杵,奶奶立即递来湿粗布毛巾。撕开壳叶,扭下籽来,几双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掺点菜,能吃好多顿呢。”奶奶抱起筲箕,贪婪地呼吸。扭到筲箕里的包谷籽就是自己的,队上有规矩,捡漏在地里的包谷棒子,并不算偷,谁捡到归谁。奶奶还说,河下的大婆婆最精,她每天都故意漏下几个包谷棒子,夜深人静地时候掰回家来,伺弄多病的丈夫和饥瘦的孩子们。后来,事情很快漏了馅,只是,人人装作不知道。
收到集体的锅终是分回了家家户户。这时候,我已经五六岁,常常蹲在田头,揪着狗尾巴草,啃着父母砍下来的田秆儿。偶尔,我也能帮助父母发现被遗忘的玉米棒子。每次,父母都乐呵呵的。
遗漏的棒子,多了。收获过的包谷地里,是鸟雀的天堂。
掠来掠去的,叽叽喳喳的,好热闹的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