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章
祖母健在的时候,常常讲清华山神钟的故事。
清华山上有口大神钟,七八个人牵手围,描着龙,画着凤,敲起来,十里八里都听得见。
这么重的神物,是怎么弄上的呢?
祖母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山外飞来的,尽管祖祖辈辈给它烧香,磕头,可它还是把我们金鸡口给镇住了。为么事小来还聪明的娃儿,长大就“苕”了呢?为么事金鸡口就不出“很人”呢?都怪那钟,它镇了金鸡口,它夺了金鸡口的龙脉啊。
在祖母的故事里,我渐渐长大了。原来,从我的父辈往上数,无论同宗同族的,还是五家外姓的,祖祖辈辈挖泥背土,扁担倒下来认得是个“一”字的人都不多。不信邪又吃了亏的几个老祖宗跑上清华山,想把那口大钟换个山头,接通龙脉,让金鸡口也兴旺兴旺,无奈神仙施了定根法。
某一年某一天,金鸡口在高拱的飞檐下吊了只不起眼的小钟。当张老师听从队长的分咐,卷了裤腿,敞着汗褂儿,从地里回来,“当当当”,敲响小钟的时候,老祖母把我送进了吊脚楼。
张老师的墨水不多,很快全倒给我们了。两年后,我们升级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若有所得?若有所失?愉悦?失落?说不准。只见他默默地卷了裤腿,随队长下地去了。后来听说,他是“民办”。
接替“民办”的,是一位从山外一百多里的山中走来的“公办”王老师。王“公办”背着行李,穿着解放鞋,翻了九十九座山,过了九十九道河,来到了金鸡口。他的文墨全部倒给我们后,就把小钟交给了也是这么走来的张老师,郑老师。
当我们从地处河谷的金鸡口升学去了高高的清华山时,竟然从武汉来了两位一高一矮戴眼镜的敲钟人。在第一节课上,高个眼镜告诉我们,他来自华中师范学院。他还在黑板上,写了他的姓,然后写了他的名字,用武汉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们说,我姓戎,名恭利。
晚辈叫长辈的名字、学生叫老师的名字,我们觉得是很忌讳的。老师竟然在学生面前,呼叫自己的名字,我们都觉得很新鲜,很开眼界。
姓戎名恭利老师的粉笔字下笔很重,很好看,讲课一口武汉普通话,声情并茂。在我们眼里,他所带来的一切,都非常新鲜新奇,有如春风春雨,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在海拔一千多米的清华山上,生活极其艰苦,姓戎名恭利老师吃了薰包谷粉子饭,枯萝卜菜,经常闹胃病。起初,给我们上课时,只是轻轻皱着眉头,后来便经常按着胸腹。同学们每星期去清华山搬一回柴,他眼睛不好,又走不稳陡峭的山路,可他总是要去。他说,他要看看清华山,看看那口大钟。
其实,那口大钟已经被人砸得粉碎了,庙也被拆掉了。砸钟拆庙的,不是我们的那些“一”字都不识的老祖宗,而是那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小祖宗”们。
来到清华山的老师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清脆的钟声,送走了黄昏和黑夜,迎来黎明和朝阳。没能回返回城市的矮个子李老师,是我们心中的“数学大师”。数学大师娶了位清华山的土家姑娘,在清华山安了家,生儿育女。最后一抔黄土,把数学大师那瘦小的身躯和渊博的数学知识一起留在了清华山。
还在清华山时,听人小声说,他们是犯了什么错误来的呢!这么好的老师,会犯什么错误呢?有人就说,那个年代跟眼下差不多,谁知道自己会犯什么错误呢?还有的小声说,他们有的是成份不好呢!
他等的不幸,我等的大幸。是他们开垦了清华山的蛮荒,用慈爱的,知识的乳汁,在饥饿寒冷的清华山上,哺育我们这些愚顽的儿女,使我们有了依稀的人生目标,有了瞻望远方的志向。
冬去春来,钟声在金鸡口、清华山此起彼伏,轮回震响声多年后,我们金鸡口竟然出了好多“很人”:有的捧着“师范”毕业证书,以“公办”的身份,回到了高高的清华山,成了新一代的敲钟人;有的捧着金榜题名的大红喜报,去了城市的高等学府;再后来,金鸡口竟然有人捧着精彩的硕士论文,走上了神圣的殿堂;还有人捧着厚厚的著作,走进了作家的行业。更多的是村里、乡里的“很人”,他们捧着全新的知识和热情似火的心肠,迈着时代的步履,不遗余力地打造清华山与外界经济文化的龙脉,建设美丽的家乡。
那年我主编族谱,在追溯数百年家族历史渊源中,和神灵对话,凭着自己的理解,给远去的老祖母,给远去老祖宗们,讲述了清华山的神钟,讲述了清华山的前世今生。